撰文 / 陆颖 日本茶文化起源说 历史真相的回溯总会有一些曲折,茶文化的东渡也并非一开始就得到公认。人们追问着:最早的日本茶种来自哪里?日本列岛上是否生长本土茶树? 自17世纪起,日本学者就逐渐形成了较为主观的论断,认为日本列岛早有本土的原生茶树,只是到8世纪中国饮茶之法传入后,日本人才开始饮食本土茶。大石贞男的《日本茶叶发达史》(1983年)、谷口熊之助的《野生茶调查报告》(1936年)等论著都导向这一观点。随着茶叶科技的发展,日本茶的本土“自生说”逐渐瓦解。 20世纪,以松下智、桥本实等为首的茶学专家提出了“自中国渡来说”,认为日本本土的野生茶树繁殖呈现出人为因素,结合中国唐宋以来日本赴中国学习的留学僧人往返情况,合理推测中国的茶籽、茶苗或饮茶习俗,实为日本僧侣传播和推动于日本国内的。 传入日本的中国饮茶习俗又通过宫廷、幕府、寺院逐渐普及民间。据日本文献《奥仪抄》记载,“日本天平元年,中国茶叶传入”,彼时正值唐开元十七年(729年),最早的日本饮茶记录出现在弘仁五年(814年)的《空海奉献表》,这份记载了空海和尚日常生活的文本曾简要写道:“观练余暇,时学印度之文,茶汤坐来,乍阅振旦之书。”若这份个人经历载录的是可信的实际情况,那表明9世纪早期,日本僧人闲暇之时已有饮茶之举。 《日吉神道密记》载录了日本最澄和尚从中国引入茶籽的事迹:相传公元805年,最澄和尚赴天台学习教义,返日时带回了天台山的茶籽,播种于京都比睿山麓的日吉神社,结束了日本列岛无茶的历史。虽然该文献的真实性仍有争议,但日吉神社园内至今矗立着的“日吉茶园之碑”,碑文有“此为日本最早茶园”之句。 日本史书《日本后纪》作为日本饮茶确切的记载,是较为可信的直接文献。那是在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时值日本弘仁六年,日本嵯峨天皇出行礼佛,来到梵释寺,“停舆赋诗”,奉迎的大僧都(即僧官)永忠和尚亲自为天皇沏茶。这一事迹见于《日本后纪》:“更过梵释寺,停舆赋诗,皇太弟及群臣奉和者众。大僧都永忠手自煎茶奉御。施御被,即御船泛潮……”这位奉茶的永忠和尚于公元775年乘坐遣唐船来到唐朝,并在长安生活三十年,在公元805年返回日本,他在御前煎茶之举,使天皇大受震撼,命人在关西地区植茶,以备每年进贡。 中国茶画中有没有专门体现点茶场景的作品呢?自然是有的。我们接下来要分享的绘画作品就是传为南宋画师周季常、林庭珪所作的佛教组画《五百罗汉图》。由两位南宋画家历时十年完成,500年来颠沛流离,被誉为“一部宋代风格的百科全书”,成为藏于京都大德寺的日本国宝。2020年夏,杭州净慈寺美术馆举办了主题为“慧日峰下——宋代僧家茶事”展,公开展出了《五百罗汉图》中的《罗汉会》《浴室》《备茶》《吃茶》四幅。 这组作品共计百幅之多,最初供奉于宁波惠安院内,南宋义绍在惠安院内做住持,相传彼时,日本僧人前来天童寺求法,诚意感人,义绍便将罗汉图相赠。《五百罗汉图》抵达日本后经历百年坎坷辗转,现有88幅珍藏于日本京都大德寺,10幅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另两幅藏于佛利尔美术馆。在作为茶画之前,《五百罗汉图》首先是一组格局恢弘的佛教绘画,是现存数量最多、规模最大、制作最为精美的宋代浙东地区佛教题材作品,它代表了罗汉信仰在浙东地区的建立,也生动描绘了宋代佛门茶会的场景。 唐风宋韵的东渡 日本著名汉学家、茶学家布目潮渢先生在《中国茶文化在日本》一文中明确归纳,中国的饮茶文化最迟于9世纪上半叶就传到了日本,遣唐的学问僧在此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空海和最澄和尚都是日本第十七次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吕的随行,在唐期间广学佛法、吟诗唱和,均有不俗的汉文化修养,对佛教的东渡、汉学的传播都至关重要。 日本饮茶史上,茶饮最初仅限于日本贵族阶层内部流通,并曾一度衰退。直至12世纪末,荣西禅师从中国带茶籽、茶种返回日本,种植茶树,逐渐复兴了饮茶诸事,广及佛寺、武士阶层。荣西是日本茶道发展史上的里程碑人物,被后人推崇为“日本茶祖”,来华僧人中,他是最杰出的一位。荣西曾两度入宋,潜心修习禅学,长期参禅习佛的庙堂生活也滋养了他对宋茶文化的精深体悟。 荣西在临终前才最终定稿的《吃茶养生记》是一本盛赞茶德的汉文书稿,也是日本已知最早的有关茶事的著作,被称作“日本的《茶经》”——由此也可见陆羽《茶经》在日本的影响力。该书从禅修与延寿的角度,大力提倡饮茶,书中开篇便写道:“茶者,养生之仙药也,延龄之妙术也。山谷生之,其地神灵也。人伦采之,其人长命也。天竺唐土同贵重之,我朝日本亦嗜爱矣,古今奇特仙药,不可不摘也。”以“仙药”和“妙术”盛誉之,荣西对茶的嗜好与推崇可见一斑。 荣西来华期间正是中国茶文化发展鼎盛的南宋,《吃茶养生记》记载了这一时期流传于江浙一带的饮茶方式:“用极热汤服之,方寸匙二三匙,多少随意,但汤少为好,其又随意,殊以浓为美。”这显然与唐代陆羽时代的饮茶有所不同了,荣西这里说的“方寸匙”舀取的是什么呢?这就要从他传入日本的南宋新茶法说起了。 由于此前的饮茶法需要将茶青采来蒸熟、捣烂成饼、烘干收藏,饮用时,再把茶饼烤软、碾碎、煎煮,着实有些费时费力。到了南宋,荣西传到日本的饮法则简省得多:当下采摘制作、散叶保存,饮用时磨成粉,直接点饮。整个过程保留了茶的鲜度,末茶点服,直接进入体内,也能够更充分吸收茶青,荣西在《吃茶养生记》中说到的方寸小匙大概两三匙,舀取的正是被碾磨成粉状的末茶。 这种点茶之法受到日本人民的欢迎,时至今日,日本茶人依然在沿用改良后的宋代末茶点饮之法。整个备茶的过程称为“点茶”,即将粉末状的茶舀取入茶碗,在碗中注入沸水,以茶筅快速有力地上下前后搅动,直至茶汤表层形成黏稠细密的泡沫,即可吸饮。有趣的是,我们会发现当代日本的茶人们所喝的抹茶,茶沫多为鲜绿色。与之不同的是,中国的宋代茶人,崇尚“茶色白,宜黑盏”“茶色贵白”(蔡襄《茶录》)。这非常直观地体现了日本茶文化对中国茶文化的吸收与改造。长期以来,日本茶人试图保留茶叶本身的自然之色,并视其为至美的生命与精神。 回到宋代,中日茶文化的传播与交融还在继续。在13世纪初期,掌控镰仓幕府实权的北条家族十分仰慕中国杭州的径山兴圣万寿禅寺,增派大量日僧前往径山求取禅理。宋代的径山寺为“五山十刹之首”,具有很高的地位。《径山史志》载,“径山古刹的开山祖师法钦钟茶,初为供佛,后至请客。请客饮茶还有专门仪式和茶具,名曰‘茶宴’。”径山的禅堂茶礼规制严谨、法式严格。南宋的禅寺茶礼在《敕修百丈清规》(1335年成文)中有完整记载,这是我国宋元时期禅堂茶礼的最高总结,也是径山茶礼的重要历史佐证。 以径山茶宴为代表的宋代禅堂茶礼的移植东渡,与“圣一国师”圆尔辨圆(1311年被花园天皇赐谥号“圣一国师”,这是日本最早的国师称号)有直接的关系。南宋端平二年(1235年),三十四岁的圆尔辨圆前往径山寺巡礼求法,期间掌握了径山的种茶、制茶与茶礼,返回日本时他带去了径山茶种,栽种于静冈的故乡小村。与径山茶种同时被带回的,还有大宋国《禅院清规》一册。在传法过程中,圆尔辨圆效仿宋代的禅院清规,结合日本实际,制定了《东福寺清规》。文中明确规定,从径山寺习得的丛林规式必须一应遵行,永远不可偏废,其中自然包括禅寺的茶宴仪式。直至今日,日本东福寺依然会在每年圆尔辨圆忌日当天举行“方丈斋筵”,沿袭保留着径山寺茶礼的缩影。 利休、禅画与茶道四规 明末,一代僧杰隐元禅师乘坐郑成功的渡船抵达日本,将有明一代的文人茶风传入日本京都的黄檗山万福寺(为隐元所创)。由此,雅号“卖茶翁”的高游外创立了使用叶茶的日本煎茶道,被称为“煎茶道中兴之祖”,与奉千利休为尊的抹茶道分流,形成日本茶道的双峰之势。 时至今日,人们常说的“日本茶”从制茶技术和饮茶方式而言,依然分为“末茶”与“煎茶”两大类,其中“末茶”又细分“薄茶”与“浓茶”两类,饮茶之事也早已渗入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日本在接收中国茶文化的同时,将茶文化上升至“道”的审美和哲学层面。日本茶道真正的开山鼻祖村田珠光师从一休宗纯禅师,其茶道精神的开悟发生于一休“吃茶去”一句。在京都大德寺修禅期间,他坐禅饮茶,参禅了悟,体味“佛法存于茶汤”,继承和发扬了“禅茶一味”的理念。之后的武野绍鸥也极力倡导茶人参禅之风,认为在茶汤中注入了深厚的禅的精神。禅宗与茶道两相结合,使日本茶道上升为一种艺术、宗教和生活方式,为日本茶文化注入了内核。 日本茶道以村田珠光为始祖,经过武野绍鸥的发展,至千利休集大成。作为最为人们熟知的日本茶道师,千利休被视为日本茶道体系的完成者,是一位宗师式人物。利休深得珠光和绍鸥的茶道思想,认为“茶汤之深味在于草庵”,他所行的“草庵茶”极力践行一种忘却机心、将心味归于无味的饮茶境界。追求在饮茶时,主人和客人之间必须抛去世俗、回归本心,尽可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于是他将茶室一再缩小,试图以物理空间作用于心灵空间。 今天我们在日本京都妙喜庵内看到的待庵,是千利休创建的草庵风格茶室,也是利休留存于世的唯一茶室,被日本奉为“国宝”。“一期一会”的说法就是在提醒人们珍惜偶一相遇的缘分,全身心投入“坐而饮茶”的当下,抵达宁静的达观。当代日本茶会依然保留着“一期一会”的惯常做法,并且将其外化成为人处世的态度。 千利休在茶会上毫不掩饰自己对中国禅宗文化的推崇与喜爱。东渡至日本的宋代禅僧绘画也时常成为利休茶会的惯用茶挂,南宋禅僧牧溪被奉为“日本画道的大恩人”,他的禅画作品《六柿图》和《栗图》(合称为《柿栗图》)便是茶室内的“国宝”。 2019年,“大德寺龙光院·国宝曜变天目与破草鞋”艺术展在日本滋贺县的美秀美术馆举办,人们终于得以亲睹鲜少现世的牧溪画作——日本“重要文化财”《六柿图》和《栗图》。大德寺龙光院是日本武将黑田长政为供奉父亲黑田孝高所建,于庆长十一年(1606年)建立,龙光院里的密庵茶室是日本三大国宝茶席之一。在这里,牧溪的《柿栗图》被用作茶室挂画收藏,少有地向公众展露真容。 禅宗的修习首先追求“顿悟”,正如宋代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说,“禅道在妙悟”,冥想静思是禅宗信仰与修行的主要过程。禅画并不追求具形,画家行笔时,经常无心且不作意。画面中留白的时间和空间也提供了“观空”的视觉路径,“无画处皆成妙境”。 由于禅宗追求灵光乍现的内心彻悟,便无法通过一件具体的物品或画像来表现个中的超觉经验。利休将牧溪的禅画作为茶室挂画,通过那些粗粝随性的笔触和大片留白的绘画空间,禅画更接近茶道四规的内在精神向度。 日本茶道的“茶道四规”具体指的是什么呢?我们现在熟知的日本茶道四规(或称四谛、四则)是直接观照参禅、饮茶、审美的基本禅茶精神——和、敬、清、寂。这与珠光禅师曾表述的“谨敬清寂”四字,有内在传承。原日本临济宗大学教授伊藤古鉴在1966年首次出版《茶和禅》一书中,曾以此作为日本茶道的精神特征进行阐释,视之为深刻而高雅的文化,并提出茶道四规可能源自宋代僧人的观点: ……村田珠光称之为“谨敬清寂”,千利休则称之为“和敬清寂”。但是,这是否由珠光最早所提倡,没有确证。有一种说法,这是宋代的白云守端禅师门下的一位叫刘元辅的人,在五祖山丛林讲丛林茶禅四要谛的时候,用来说明禅茶的话。“和敬”是道德,“清寂”是宗教。“和敬”是与佛法相通的话,“清寂”是特别能感受禅味的话。 从禅宗义理与茶道的关系上看,两者难分彼此,茶道成为禅修的一种路径。简单地说,“和”代表和谐、和悦,不仅针对内在情感和知觉的平和,也指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的协调与恰切;“敬”指恭敬、尊重,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人人平等不二;“清”是指纯洁清净,保持无垢之心,摒弃杂念和妄念;“寂”指的是静寂、侘寂、至纯、孤绝的最终境界。 作为一种基底性的精神气质与心灵寄托,茶道的内在思想也影响着诸多日本文人墨客,夏目漱石、太宰治、川端康成等文豪都直接或间接地描写过饮茶的场景。太宰治在思考人生滋味时,以茶借喻,说“以世为茶者,竹林拈须”。表面上看来,茶道似乎是一种规范严格的美学仪式,内在则渊源流深,日本明治时期的思想家冈仓天心在《茶之书》中描述日本的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 如今日本茶道流派纷呈,其中最以表千家、里千家和武者小路千家三家为知名。客来饮茶,也是日本人日常不可或缺的基本礼仪,一碗茶中见人情。饮茶在日本人文化生活中的重要性,也可以从日语词汇“日常茶饭事(にちじょうさはんじ)”中窥见一二。“一茶一饭,日日是好日。” 日本茶文化引自中国,历经漫长的本土发展与改良,吸收与融合了中国茶文化的内在文化与外在技法,形成独具日本美学特色的茶道文化,其中保留的中国文化元素,也成为我国茶文化研究者们认识与复原古代茶礼的重要参考。今天,抹茶冰淇淋、抹茶蛋糕、抹茶拿铁等当代日本抹茶的改良品,也随着商业市场的拓展,从日本重新回到中国,并深受年轻朋友们的喜爱。千百年过去了,对钟爱品茗啜饮的中日两国人民而言,茶如同鲜活的深层命脉,流淌于一代又一代茶人的共同血脉中。 |